商州初录(17)

这些“北山的”,几年里攻进龙驹寨好多次,但不久就又退出,直到一九四九年,一举拿下,全歼了保安队,龙驹寨彻底解放。接着行政区域化寨为县,也就从那时起,龙驹寨便开始慢慢被外界遗忘,只知道丹凤县城了。

在差不多三十年里,龙驹寨基本上没有变样。从丹江一上岸,便是县城;说是县城,其实一条街道而已。凤冠山东西两侧分别流下两条小河,东是东河,西是西河,县城的东关就是以东河为界,一座石拱桥,桥头一家酒店,进了酒店便算入了东关。西关也是以西河为界,一座石拱桥,桥后一座老爷庙,庙台下也便是西关口。整个街道,南北两排平房,相对平行,蔓延而去,北边的门对着南边的窗,南边人一口唾沫可以直接射进北边屋的中堂。街道并不端,呈出波浪形,从正空下看,两边高,接着低,中间却高,如平浮着一只舒展翅膀的飞鸟。若站在南山岭上,或是站在东四方岭上,街道的弯曲度一律由南趋向北,又像一只舒翅而北的飞鸟。街面没有铺一块砖,尽是斗大的、磨盘大的平面石头,有青碧色的,黄橙色的,瓦蓝色的,豆沙色的,白玉色的,长年月久,石板被脚踩下。

县城各地,都是一四七,二五八,三六九日逢集,龙驹寨不分日月,不论早晚,总是人多。在这几百里方圆,这里就是北京城,就是大上海,山民们以进城为终生荣耀。每到城里来,这十字交叉口,就又如北京的王府井,上海的南京路,虽然不为买卖,只图开眼,在那里挤得一身臭汗,或者踏丢了鞋,或者被小偷摸了钱包,也是心情痛快。最是那些深山人,尤其喜欢进城,鸡叫头遍就起身,穿得新新的,背着木材、土豆、柿饼、木耳、核桃、药草、兽皮,在县城专门市场出售了,或者背着背笼,或者挎着空篮,或者把皮绳缠在腰里,扁担掮在肩上,在大大小小的商店进进出出,百货看过。“喂,喂,”叫着售货员;售货员说:“你在叫狗吗?”他们方学着城里人说句“同志!”却觉得拗口。再要“洋碱”、“洋盆”、“洋伞”。售货员再训:“这儿没有外国货。”他们就脸红红的,出门却觉得高兴。然后沿街任步而走,玩猴的也看,吹糖人的也看,书店里也去,画店里也去,电影院前也看广告,法院门口也看布告,虽只字不识,但耳朵极灵,什么新闻都记在心里。然后就去那私人理发店里理个分头,油抹得重重的,粘成一片,左右分开。他们得意洋洋地下饭馆了,要一个沙锅豆腐,切一盘猪耳朵酱肉,三个蒸馍,一碗蛋汤,吃得满口流油,满头生汗,城里小生意人最欢迎这些顾客,一是可以赚得他们的,二是可以逗逗他们的痴憨;山里人满足了,城里人也满足了。

也是奇怪的事情,全商州最能跟上时代的,不是离西安省城最近的商县、洛南,往往却是龙驹寨。西安街头出现什么风气,龙驹寨很快也就出现什么风气;这就苦坏了四周八方的深山人。县城人穿起皮鞋,他们也要穿穿皮质的,便买了胶鞋,雨天穿,旱天也穿凤冠山下的公路两边建新街,盖饭店大楼。龙驹寨街道的人总谋算有一天将他们的平房全部搬倒,都像大城市的人一样住三间一套的单元房,吃水有龙头,养花有凉台。但这一要求终未实现,他们归结于县上主事人不是龙驹寨人。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,大凡解放以来,在这县城为领导的都是龙驹寨四周乡下人。于是,他们又得以结论:乡下人领导城里人;一旦做了领导的人,却后代皆不强不壮,不聪不明。比如,这个书记,那个县长,主任,局长,不是有傻儿痴女,便是吃喝玩乐,浪荡无赖而不成正果。龙驹寨人便都去谋官,谋不上了,就达观而乐:“一人当官,三代风水尽矣!”